我家上学一年的孩子要放寒假,家长会上,老师对孩子在寒假中的学习内容给出具体建议和要求,背诵古诗是重要一项内容,并给了电子版的参考资料。其中第一首诗,是元代王冕的《墨梅》,学校老师给的参考版本为:“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首诗通俗易懂,又隽永有味,一直以来脍炙人口。二十多年前我上学时也被要求背诵过,文字与此版本稍有区别。大学学习中国古代美术史,在元代绘画中有提到王冕的各种墨梅图,其中最为知名的一件为清宫旧藏,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著录名为《元五家合绘卷》,包括元代5位画家的5件绘画作品,作品尺幅相近,被合裱一卷。其二即为王冕《墨梅图》,纸本,墨笔,纵31.9厘米,横50.9厘米。与王冕标志性的千丛万簇,繁花密枝的风格略有不同,这幅画中仅用墨笔写梅花数枝,自右而左,疏影横斜,画面左上方有作者题诗并落款,内容为“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华(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王冕元章为良佐作。”下钤白文印两枚,一小一大紧贴款字上下竖排,依次为“王元章”、“文王子孙”。旁有清乾隆皇帝御题诗及鉴藏印。这幅画流传有绪,目前学者对其真伪并无异议,当是王冕真迹无疑,画中自题诗,便可当作者自抄本看。这也是我脑中至今一直记着的版本。
(墨梅图)
2015年7月9日《钱江晚报》刊有题为“一首古诗两个版本,家长摸不着头脑”一文,文中报道,义乌当地小学一年古诗词课外书和五年级经典朗诵课外书中均选了此诗,但版本不同,家长莫衷一是。一年级的版本是: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五年级的版本是: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可以说是诗词古文等文本,在传播过程中出现版本差异的一个极好例子,本是我国传统“校雠学”、“版本学”关注的内容。本来是正常现象,自有专家学者研究论证。而且这首诗在诗史中并非十分特别引人注目的一首。但同时这首诗现在也涉及到孩子的课业辅导,父母之间或家长老师之间意见不一致,会让孩子不知所从,更有甚者如我家两口子差点为此争执起来。作为学校老师,有必要对此略作梳理,并在给学生和家长布置任务时作必要说明,统一意见。我作为一个学生家长自认为也有必要同步学习,知其所以然,所以不揣固陋,略陈已见,聊备一格。
首先需要将此诗流传情况略作梳理。故宫藏画中的作者手迹是第一手资料,即使暂不能断为最终写定本,也应作为首选的底本。同时,必须指出的是,由于在古代,图像一类资料的传播受到印刷技术限制,能看到真迹或真迹图片的人少之又少,其在诗作的大众传播中起到的作用实际甚小。另外,也不能排除画中题诗手迹或为作者初稿,后期结集出版时又作调整定稿的可能。
在古代,诗文传播主要还是依赖传统书籍的出版和发行。由于手头资料极为有限,目前只在文渊阁《四库全书》中找到以下几个相对比较可靠一些的本子。
1、明代学者徐伯龄《蟫精隽》一书卷三存录本:
“我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2、明代未著编辑者名氏的《元音》一书卷十一存录本:
“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3、清代顾嗣立编选《元诗选》二集卷十八存录本: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原书注:一作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4、清代陈焯编《宋元诗会》卷九十三存录本: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5、清代陈邦彦编著《御定历代题画诗类》卷八十三存录本,与《元诗选》相同: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原书注:一作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6、最后,还要再一次列出故宫博物院藏王冕《墨梅图》上作者手书本: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王冕的诗,只流清气满乾坤。”
虽然资料有限,但也基本可以梳理出其中差别之处和传播变化的大概脉络:最迟至清代康熙朝,这首诗主要以诗文集形式传播,传播中的主流版本已经基本定型,与作者手书本相校,有以下特点:
1、诗中首字“吾”在通行本中已作“我”。首句中的“池头”在通行本中已作“池边”。末句中第二字的“流”在通行本中已作“留”。
2、在通行本中,第二句中的“个个”开始转变为“朵朵”,但仍保留了“个个”的选项。
3、在通行本中,第三句中“好颜色”与作者手书本中仍然一致,未变为“颜色好”。
由于此诗在文学史上众多优秀诗词的海洋里并未被专家学者关注,此一通行版本应该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后期随着现代出版印刷业的发展,和因王冕故事进入小学课本,这首诗逐渐受到更多大众关注,故宫藏画中的题诗也被更多人注意并形诸文章,如《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4期载有刘锦“王冕《墨梅》诗中的‘流字’”一文,就开始对通行版本提出质疑。进入当代,随着出版业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各种信息出现爆炸式传播,其中就包括各类研究文章、博物馆藏品照片等,但这种传播信息很多并不严谨,可谓良莠不齐。王冕这首《墨梅》诗在传播过程中,作者书手本中的文字和自清代以来诗文集中通行的各类版本杂糅互换,并衍生出多个版本,就如本文开头出现的一样。回过头来,我们再看一下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王冕的诗,是否需要给这首本微不足道的小诗正本清源,校勘统一下标准。
通过对王冕《竹斋集》中其他诗句中的用字习惯进行统计,我们发现“吾”字共出现35处,“我”字共出现53处,“边”字用作“河边”“山边”等意时共出现6处。“头”字用作“江头”“溪头”“屋头”“床头”等意时共出现18处。“个个”连用共出现3处,“朵朵”连用共出现1处。“流”字出现57处,“留”字出现24处。以作者现存作品选字概率来对前后行文进行互证互校,我们似乎可以推测:作者手书题画诗本中的“池头”、“个个”、“只留”似乎更合乎作者用字习惯。虽然“流”、“留”二字在各句中意思不同,不能简单粗暴地进行概率统计上的比较。但以文从字顺的原则和炼字推敲的写诗技法来看,本诗中用“流”字,“只流清气满乾坤”,花发清气,周流沁润,一下子让整首诗活起来,静中寓动,更耐品味,甚至可以说是全诗的“诗眼”。相较之下,“留”字则略显直白呆板。至于“吾”“我”二字,以用字概率论似乎“我”字更胜一筹。但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基本也可以推断作者手书题画诗并非草稿,而应当为写定稿。所以,仍应当以作者手迹为准。
综合以上所述,无论是从直接的手迹证据,作者本人用字习惯还是作诗技法来看均以作者手书本为最优。如果确实要统一下标准,我们不能不更倾向于作者自书题画诗中的版本,即:“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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